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举行的授衔仪式上,年仅33岁的吴忠被授予少将军衔,从而成为迄今为止我军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从不满13岁参加红军闹革命开始,到25岁扬名章缝集大战,再到33岁担任我军第一个机械化师的师长,及至58岁高龄仍亲自挎着自动步枪在热带丛林中指挥部队进行边境自卫还击作战,被毛泽东盛赞为“吴忠有忠”的吴忠,一生都充满了传奇色彩。传奇经历,值得一看!

第一章山娃子

吴忠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雍正十三年,即公元1735年。那时,经历了明末清初农民大起义的四川,人口稀少,荒地遍野,龙岗山更是一片未开发的土地。清政府为了开发西部,也为了平息各地的暴乱,采取了一个严酷的人口迁移措施——“湖广填川”,就是从人口稠密的广东、湖南、江苏、浙江、江西等地,向四川强制移民。

江西抚州府金溪县崔横村的吴正一家,就是这时由江西来到了四川,并上了龙岗山,安家落户。是为龙岗山上吴家的祖先。

吴正家中人丁兴旺,共有7个儿子,落户龙岗山后,即开荒种地,娶妻生子,沿袭繁衍,到吴忠出生时,已经到了第十代。

吴忠的父亲吴文勋,从小读书,具有高小文化水平,是当地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

吴文勋有两子,长子吴光碧,次子吴光玉,取“碧玉珠宝”之意,且预留“珠宝”两字,待后两子出世。天遂人意,1921年10月21日,吴文勋的第三子出生。吴文勋为之取名吴光珠,字宝山。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开国少将——吴忠

二三十年代,四川处于军阀割据的时期。龙岗山山大林密,从来都是土匪出没的地盘。从清末到民国,这里的土匪层出不穷,越剿越多,官府不仅奈何不得,而且与之同流合污。官匪一家,遭殃的自然是山民百姓。吴家不是官宦之家,却家道殷实,在龙岗山比较显眼,加上祖辈务农,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更是成了军阀和土匪掠夺的对象。

1930年的一天,一股土匪冲入吴家,用枪逼住吴家老少的胸膛,抢走了家中所有的金银首饰和值钱东西。不久,一场更大的灾难从天而降。驻防龙岗山的军阀田颂尧部一名营长带着一个排的大兵包围了吴家大屋,一口咬定吴家串通、窝藏土匪,声言不交出土匪,就要毁屋抓人。不然就出300块大洋,限三天筹齐,不交钱,就毁屋抓人。为了保全家中老少的性命,家里只得卖掉了所有田产,又东挪西借,总算在规定的期限内凑齐了300块大洋。然而,吴家从此一贫如洗,家道衰落。

家庭的劫难,使吴忠在一个不应该成熟的年龄骤然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人世的善恶,一下子成熟了起来,具备了9岁孩子不该有的仇恨、自尊和自强。复仇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吴忠性格中的刚烈正直、嫉恶如仇、宁折不弯、同情弱者、体恤下级等特征,就是从这时开始逐步形成的。

吴忠在一天天地长大。到了13岁时,已经长过了1.5米。在川北山区,这已经是大孩子的身高,外人都以为他已长大成人。

吴忠更是把自己当做了大人,开始向往山外的世界。他的爷爷曾经告诉他,他们屋后的石笋河流向东溪场上的宋江,宋江又汇入了嘉陵江,嘉陵江向东流,在一个叫作重庆的大都市汇入中国最大的河——长江,长江向东再流入大海,沿岸都是繁华的城市,有说不尽的财富和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远方的世界,对13岁的吴忠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吴忠常常坐在屋后的石笋河畔,望着远方想心思,渴望能够走出山坳,到外面的世界见见世面。然而,对于山区的孩子来说,这个愿望太飘渺了,根本无法实现。

一个偶然传来的消息,为吴忠实现自己的愿望创造了客观的条件。小龙山虽偏僻却不闭塞。地处宋江岸边的东溪镇,是山区通往外部水路交通的重要码头,也是川东北的主要商埠之一。山外的各种消息总能通过客商在这里汇集,又经过赶场的山民很快传播到山区的每个角落。1932年底,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东溪场:通江、南江和巴中一带,出现了一支湖北口音的队伍,打红旗,戴红星,专打棒老二和田颂尧的队伍,还给穷人分田地,让穷人吃饱饭。

吴忠从赶场的人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因此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支为穷人出头、专打棒老二和田颂尧部队的军队,也知道了这支队伍的名称——“红军”。

又过了不久,一个更让他兴奋的消息传到了小龙山:红军已经到了距小龙山40多里外的木门场,很快就要挺进龙岗山了。

吴忠躁动不已。他感到自己终于盼来了向往的队伍,终于到了可以扬眉吐气的时日,终于到了可以向棒老二和军阀队伍清算旧账的日子。参加红军,他不仅能够报仇雪恨,还能够吃饱饭,不再受窝囊气。

吴忠不再琢磨到外面见世面了,参加红军的念头已经坚定不移,开始做离家出走的准备,也开始打听红军部队的位置。

1933年3月初的一天,吴忠和二哥吴光玉到达了木门场。木门场是大巴山中一个大圩场,那天正逢赶场日,镇上人流熙攘,热闹非凡。镇子前面矗立的石牌坊已变了模样,被红军刻上一幅振奋人心的对联,上联是“参加红军,把军阀彻底打倒,永远过太平日子,消灭刘湘、田颂尧”;下联是“参加红军,消灭了刘湘等川棒老二,全国穷人永不出银钱,工农解放万岁”;横批为“赤化全川”。

吴忠读着石牌坊上的对联,顿觉沿途劳累都无影无踪了,对二哥说:“我们来对了,这里肯定在招红军。”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断言,镇子的东头传来了一阵锣鼓声,有人喊:“红军宣传队唱戏喽!”吴忠兄弟随着人群向锣鼓方向涌去。

到了响锣鼓的地方,演出已经结束,一位红军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场子中央,开始对围观的群众讲演,动员青年报名参军。后来吴忠知道,此人是红十一师三十三团的一名连长。

红军连长说:“参加红军有十大好处:第一,分好田地;第二,有人代耕;第三,打倒帝国主义,不当亡国奴;第四,打国民党,不做发财人牛马;第五,人人尊敬、拥护;第六,家属受苏维埃优待;第七,子子孙孙不出款子;第八,保护穷人自己的利益;第九,穿吃不愁;第十,穷人坐天下……”

众人拍手叫好,群情激昂。红军连长见状,大声说:“现在,我喊‘一、二、三’,想参加红军的站到左边,不想参加的站到右边。”

红军连长的话没说完,吴忠兄弟嗖地钻出人丛,站到了左边。红军连长定神一看,见是两个孩子,问:“小同志,你们要为哪个报名啊?”

“给自己报名,我们要参加红军!”吴忠挺胸回答。

“为什么要当红军?”

“杀棒老二,打田颂尧!”

“好!”人群中发出一片喝彩声。吴忠兄弟长这么大还没得到过这么多人的喝彩,一时间甚是骄傲,胸脯挺得更高。红军连长也很高兴,说:“我破一回例,收下你们两个小红军。”

红军连长对众人说:“大家看到了吧,连这么小的同志都参加红军,都带大红花,那些大老爷们比孩子还胆小,要让孩子来保护你们吗?现在,想参军的人,站到这两位小同志的后面,一、二、三!”

人群呼呼啦啦地分开了,几十名青年男子站到了吴忠兄弟的身后。红军连长非常兴奋,说:“我们到登记处去!”

红军连长带头,吴忠随后,一行人从木门场中央的街道上走过,沿街商店和赶场的人们挤在两旁看热闹。带着红花的吴忠走在队伍前面,陡然觉得自己非常高大,面庞被红花映得通红。

队伍走进镇子中央的孙家祠堂,红军连长把人交给了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自己带着宣传队走了。临行前,他拍着吴忠的脑袋说:“好小子,有种!到了队伍上,会是个好兵的!”

孙家祠堂面积很大,前后两幢房子。红十一师在此设立了新兵站,从附近招收来的新战士在此集中登记造册,再送往长赤受训,编入部队。吴忠兄弟到了登记处后,吴光玉很快就被列入名册。吴忠办手续时却遇到了麻烦。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他首先问了吴忠的姓名、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然后问:“你今年多大了?”

“18岁。”

“18岁?”那位干部看着吴忠,笑了,站起了身,把吴忠拉到身边。吴忠踮起了脚尖,可只能够到干部的肩膀。干部坐下来,说:“小同志,踮脚尖也没有用啊!现在说实话,到底多大了?”

“15岁。”吴忠无奈之下,嚅嚅地说。他怕人家不收他,还是把实际年龄增加了两岁,并说:“为了参加红军:我跑了几十里的山路,中途还差点被棒老二打死。你们不收我,我再到别处去,就是要参加红军!”

“哦!”那个干部听了吴忠的话,有点心动,问:“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红军?”

“杀棒老二,杀田颂尧!”

“还有呢?”

“为了吃饱饭。我饭量大,在家里总吃不饱。”

“就这些吗?”

吴忠咬着牙说:“还为了报仇!”

“报仇?你小小年纪,报得什么仇?”

吴忠可能是太激动,一下子哭了起来,向那位干部哭诉了吴家遭劫难的经过,说:“在家时,我整天练武,就是要找棒老二报仇。我听说你们红军是专打棒老二和田颂尧的队伍,才从家中跑出来,来投奔你们,你怎么能不收我呀?不参加红军,我们吴家的仇不就永远报不成了吗!”

吴忠的哭声惊动了屋里的其他人,大家都聚了过来。听完吴忠的哭诉,许多人的眼中已经噙着泪花,有的人悄悄地对那位负责登记的干部说:“这个孩子人虽小,可志气大,有股硬劲,就收下他吧。”

那位干部此时也被吴忠的话打动了,摘下眼睛,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说:“好吧,收下你!”

吴忠破涕为笑.蹦了起来,喊道:“我终于参加红军喽!”

“等等。”那位干部说:“你要报仇,要杀棒老二,这很好。我们红军就是专为穷人报仇、打棒老二的队伍.不过,打仗是要死人的,你怕不怕死?“

“怕死不当兵,当兵不怕死:”吴忠朗声回答,一派英雄气概。

红军在木门场及其附近村庄的扩红动员成果显著,共招得新兵200多人,还有30多名女兵,编为了两个连和一个女兵排。新兵的生活安排得极好,每顿都有猪肉,米饭更是满足供应。

吴忠后来回忆说:“在家里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米饭,肉更是过年时才给一点点。那4天里,我和二哥放开了吃,每顿饭都吃得肚皮滚圆。”

这时,在距木门场不远处的山梁上,红军正在与四川军阀“围剿”部队交战,在镇子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在孙家祠堂里的新兵中引起了骚动。有些一时冲动报名参军的人,偷偷地在晚上溜走了,其中也有吴忠认识的人。有人曾拉吴忠一块走,吴忠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在这里顿顿吃肉,回家去你给我肉吃吗?”

1988年,已经离休的吴忠重返木门场,在孙家祠堂前面久久伫立,沉思良久。

当地党史部门的工作人员问他:“你13岁就参加红军,投身革命,当时的主要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有那么高的觉悟?”

吴忠把大手一摆,说:“参加红军是真,‘革命’二字过奖了。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革命呦,只是想报仇,打棒老二,再就是吃口饱饭。‘觉悟’就更谈不上了,如果有觉悟,我会看见猪肉和大米饭就吃个没完?当然,如果说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我当时的确是想参军,想得快要发疯了,而且我的胆子大,是真正的不怕死。参军后立即参加战斗,枪声一响,就冲了上去,一点不含糊!”

第二章赤色洗礼

隆隆的枪炮声在山谷中回荡。20余名还没换上红军服装的新战士一字站立,等候连长训示。红第十一师第三十三团第二营第四连的新兵入队仪式正在八庙垭附近的一个山谷中进行。

四连连长个头不高,年龄20岁出头,但满脸杀气,说话粗声大气。旁边的通信兵递上新兵花名册,他翻了几下,扔到一边,说:“老子不识字,你们挨个上前一步,自报姓名。”

新兵们挨个通报姓名。讲完一个人,连长就站到其面前,也不说话,只是虎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对方。新兵们被盯得心中发毛,有的人不由地低下头。连长则轻哼一声,说:“下一个!”

轮到吴忠,连长见是一个孩子,难得友好地拍了拍吴忠的脑袋。不料吴忠却虎目圆睁盯住了连长,而且目光中也透出一股杀气,让连长觉得身上发冷。连长不由得提高嗓门,问:“再说一遍,叫什么名字?”

“吴光珠!”吴忠的嗓门比连长还高。

连长赞许地用力拍拍吴忠肩膀,走到了队伍中央,说:“听到枪声了吗?山上正在打仗,现在是敌人攻我们,但我们马上就要反击了,与田颂尧的兵拚命!你们怕不怕?”

“不怕!”新兵们回答,声音有高有低,参差不齐。

连长皱皱眉头,又喊了一声:“怕不怕?”

“不怕!”这次声音很高。

“好!”连长有些满意,说,“就是不要怕川军棒老二。你不怕他,敢和他拼命,他就会怕你。刚才我和各位兄弟对眼,是要试试你们的胆量。有的兄弟怕了,害羞,像个婆娘。可到了战场上,和敌人一照面,就不仅是两人对眼,而是两人对命,一定要两眼冒火,先让敌人怕你。打仗就是这个道理,谁狠谁赢。这一点,你们都要记住。”

这是吴忠在革命队伍中上的第一课,内容独特,别具一格,却给吴忠留下了终生不泯的印象。他把连长的这番话铭记在心,不仅在即将开始的战斗中予以实践,而且在以后的军事生涯中,他总是把相同的观念向部属全力灌输。

吴忠编入连队的时候,正值红四方面军反川军“三路围攻”作战全面展开。红军在大量消耗敌军有生力量之后,主动放弃长赤、巴中、南江等地,收缩阵地。吴忠所在的第三十三团,由巴中转移到得胜山以南的元山场建立起新的阵地,迎击国民党川陕联防军司令刘存厚部的进攻。

红三十三团由红四方面军的猛将程世才担任团长兼政委,战斗作风勇猛顽强,善打硬仗、恶仗,是徐向前总指挥非常器重的一个团队。在顶住了敌军的多次进攻后,程世才决定进行反击,驱除当面之敌。吴忠参军后的第一仗,就是元山场反击战。

天黑之后,部队向阵地开进。吴忠背着一枝汉阳造步枪,神气十足地走在队列中。刚参军就能背上枪,这种待遇在早期红军中似乎难以想像,但在川陕红军中并不稀罕。因为战斗频繁,部队伤亡大,缴获也多,所以新兵入伍基本上都能发上枪。有了枪,就是名副其实的兵了。

吴忠把枪视为宝贝,擦得锃光洁亮,走路时胸膛挺得很高。可惜枪托拖地,直砸脚后跟,他干脆把枪拿下来,平端在手中,呈冲锋状行进。

连长见到后,把吴忠揪出队伍,严厉地说:“你以为手里拿的是根烧火棍啊?我们不是戏班子,是红军!我们四方面军有个规矩,没有命令,枪不准下肩,枪一下肩,就是要冲锋,什么时候打垮敌人,什么时候枪再上肩。只有胆小鬼才没事把枪放手里端着吓唬人!你给我马上把枪背好,再敢没事瞎摆弄,老子对你不客气!”

吴忠连忙把枪重新背好,顾不得脚后跟痛,紧紧跟上了队伍。班长见他实在是辛苦,帮他扛着枪,这样吴忠才没有掉队。部队进入阵地后,趴在山坡上等候冲锋的命令。第一次参加战斗,吴忠虽然充满兴奋,仍然禁不住有些心慌,握枪的手在剧烈颤抖。

“和我讲实话,今年到底多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连长趴在了吴忠的身边,轻声问。

“13岁。”吴忠这次老实地回答。

连长叹了口气,说:“一会儿冲锋时跟着我!”

冲锋号一响,连长一手拿着大刀,一手提着驳壳枪,第一个冲了出去。吴忠见状,一跃而起,紧紧跟住了连长。全连像一阵旋风似地冲下了山坡,很快突入了敌群。

吴忠只顾向前奔跑,一下跑到了敌群中央。眼前寒光一片,到处都是铁器撞击的声响,间或传来人员的嚎叫,搞得吴忠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大个子敌军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直捅而来。生死关头,吴忠大概是想起了连长战前的教诲,直瞪着敌人,拿出童年时斗羊阵的本领,就地几个滚,躲过对手的刺刀,双手抡圆了枪筒,喊叫着向前砸去。

那位敌人似乎被这个孩子的拼命劲头给搞懵了,禁不住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一瞬间,寒光一闪,鲜血从那个敌人的脖颈中喷射出来,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吴忠脚下。原来是连长从斜刺里冲出,用大刀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吴忠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景象,脚下敌人脑袋上的眼睛还在瞪着他,他胆子再大也挺不住了,忍不住地尖叫起来。连长把大刀在敌人尸体上蹭了几下,说:“别怕,都有第一次,以后就习惯了!”

连长对着吴忠讲话,没有提防有一个敌人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摔起跤来。连长双手被抱住,发不出力,急得大叫:“吴光珠,用刀捅他!”

吴忠闻言,捡起连长掉在地上的大刀片,对着那个敌人捅去。他个头矮,力气也小,本想扎敌人后心,却一下捅到了敌人的屁股上。那个敌人痛得嗷嗷直叫,扔掉连长,双手捂着淌血的屁股逃命。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吴忠戎马生涯的第一次战斗,就经历了一场残酷的白刃战,对他尔后的战斗观念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他后来说:“战争是一门艺术,但具体到每一次战斗,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敢不敢拼命,敢不敢刺刀见红’,用军事术语讲,就是有无坚强的斗志。一个指挥员,一个战士,如果没有斗志,不敢和敌人刺刀见红,讲多少战术都是空话。打仗的学问很多,可基础是战斗意志。关键时刻,谁硬谁胜。”

这场白刃格斗,也彻底打消了吴忠的战斗恐惧感和神秘感。他本来就胆大,现在经历了一次与死神的直接对话,他突然发现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原来还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来源于战胜敌人后的兴奋,也来源于超越自我的惊喜。他发现,胜利后的部队充满了胜利的自豪和必胜的信念,尽管付出了代价,但到处都是笑声和歌声,充满了战斗的渴望。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士气的含义。

他后来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对士气的理解:“部队的士气,是靠胜仗打出来的。”

元山场反击战,也使得吴忠的上级和战友们开始对吴忠刮目相看。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博得了连长的极度好感,战斗结束后,连长抚摸着吴忠的头说:“好一个山娃儿,有股狠劲,像我们红三十三团的兵。”

很快,连长又发现了吴忠的另一方面才能。红军指挥员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大多不识字,打仗勇敢,可讲话、写东西却难得直挠头。吴忠的连长没有读过书,不识字,论打仗无人不服,可要给战士上课就坏事了,他在上面讲半天,下面的战士还是云里雾中,越听越糊涂,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讲什么。所以,连长一方面瞧不起文化人,另一方面却非常羡慕文化人,常说:“如果有个既能打仗,又能写文章的人,老子宁愿把连长让给他做。”

吴忠读过私塾,有文化,脑袋特灵,什么道理都是一点就通,更可贵的是人小心细,对什么事情都好奇,都喜欢钻研,别人看来很深奥的道理,经他琢磨一番,往往会从其中提炼出最关键的东西,用自己的语言把连长都搞不懂的道理解释得一清二楚。上级发个什么指示、文件,别人看不懂,吴忠拿过来就读,不打一点磕巴。

连长感到自己发现了人才,立即把吴忠从班里抽到连部当上了通信员,实际上是“连长助理”,专门为他解读上级的文件和命令,并交给吴忠一项特别任务,兼任连队的宣传员。

吴忠也的确给连长长脸。一到新驻地,就找几块布片捆成笔,蘸着黑灰水,把口号、标语写得山岩、墙壁上到处都是。字虽显得有些嫩,却也龙飞凤舞,每个字都有斗大,颇有气势。

搞宣传,吴忠更是出尽风头。锣鼓一敲,他往人群中一站,莲花落、金钱板打得煞是地道,加上口齿清楚,声音洪亮,还不时加上一些表演动作,总能把群众逗得哈哈大笑,听得津津有味。

元山场战斗结束后,红三十三团根据方面军总部的指示向东转进。经过几场战斗之后,最后退到了川陕边界的空山坝地区。这时,川陕苏区已经剩下方圆不足百里的面积,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决定以一部兵力阻击正面进攻之敌,集中主力在空山坝地区对川军冒进部队展开反击,然后全面反攻,彻底粉碎川军的三路围攻。

红三十三团担任了空山坝反击战的主攻任务,徐向前总指挥亲自向团长程世才部署任务,要第三十三团穿越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隐蔽插至敌人战线翼侧,从空山坝以南的余家湾突然发起进攻,来个中心开花,打乱敌军部署,为主力的正面进攻创造条件。

程世才接受任务后,立即作出部署,以第一营在左,第二营在右,间隔300米,12小时内必须在密林中开辟出一条通路,完成接敌。吴忠所在第四连是第二营的突击连,接到任务后,紧急出发,强行军20余里进入密林,用各种工具开辟通路。

林子中,树木参天,荆棘丛生,密不透风,闷热不堪,毒蛇、马蜂四处可见。战士们赶了一上午路,中午只吃了一点干粮就开始砍树,饥饿、疲劳难忍。老天爷也要考验一下红军战士的意志,午后时分,一阵闪电和炸雷,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山洪爆发,山坡上泥水横流。

吴忠本来年龄就小,中午又没吃饱饭,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连长照顾他,让他给战士们作些宣传鼓动,不要砍树,可吴忠人小气傲,拧着脖子说连长瞧不起人,硬是坚持边砍树边鼓动结果干着干着,脚底一滑,摔下山坡,和着泥水向着洪水狂泻的山涧滚去。

战友们都被惊呆了。这时已经是晚上,林子中伸手不见五指,连队已经逼近敌军阵地,不许发出一点光亮,所以根本看不清吴忠落到了何处。同时时间紧急,也不容连队停下来救人。连长低声说了句:“吴光珠,好兄弟,对不住了,等打完仗我一定回来找你!”命令所有人继续砍树前进。

在夜幕、密林和雨幛的掩护下,第二营按时进到了敌军防线的翼侧,在距敌阵地不到100米的地方潜伏了下来,等候进攻的命令。连长正在观察情况,忽然感觉有人从侧面的山坡爬了上来,他掏出枪,低声喝问:“是谁?”

“是我,我是吴光珠!”

“吴光珠?”连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爬过去,把吴忠拽了上来。只见吴忠满身泥水,脸上、胳膊和腿上被划得血痕道道,身上的衣服到处开花。连长把吴忠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吴光珠,你还没死啊!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被沟边一棵大树给拦住了。醒来后,搞不清部队在什么地方,就朝着响枪的地方爬,就这样回来了。”

“好样的!吴光珠,好样的!”连长抱着吴忠,竟欢喜得流出了眼泪。

“可是”,吴忠有些害怕地说,“我把枪摔坏了!”

“枪摔坏了?”连长一惊,松开了吴忠,拿过枪仔细查看。枪管被摔得有点弯曲,枪托则摔得破裂,只剩下了一个光光的铁疙瘩。显然,这枝枪已经无法使用了。

吴忠还要解释,连长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此事。这是两颗手榴弹,等会儿枪响了,一定要多缴几枝枪。”

凌晨4时,空山坝反击战开始。红三十三团从密林中杀出,一阵风似地掠过阵地前的空阔地带,骤然出现在川军的阵地上。

吴忠冲上敌人阵地之后,就把手中的破枪扔掉,捡得了一枝新步枪,跟着连长向敌军的旅指挥所冲去。

一个团的川军很快被基本消灭,敌旅长也被活捉。川军投入所有的预备队,向红三十三团展开疯狂的反扑。红三十三团毫不畏惧,迎头向敌人反扑部队冲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双方在山头上战了没有几个回合,川军就挺不住了,败下山头。

1933年6月,红四方面军总部在木门场举行军事会议,总结反三路围攻的胜利经验,并就军队建设作出了一系列重要决议。会议决定,立即扩编红军,将原有的4个师,扩编为4个军。红第十一师扩编为第三十军,红三十三团被扩编为第九十师,吴忠所在的第二营被编入了第九十师第二六八团。

吴忠因为作战勇敢,已在部队整编前担任了副班长,此时又被提升为第二六八团第二营第四连的班长。不久,因为他在作战和军事训练中的出色表现,他又被提升为排长。

还有一件令吴忠更加兴奋的事情。1933年秋,根据吴忠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四连党支部决定吸收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只是因为他的年龄太小,所以最后确定他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待年龄稍大后再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35年5月,不满15岁的吴忠成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吴忠由此成为了无产阶级先锋队中的一分子。他后来说:“当我对着团旗宣誓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不再属于我的家庭,而是属于人民革命事业,属于党,属于人民军队。我将把自己的一生都全部贡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

在加入共青团时,吴忠作出了一个最说明自己决心和信念的决定,将自己的名字由吴光珠正式改为吴忠。他将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人民军队,用自己的一生来诠释自己的誓言。

红四方面军连战连捷,很快发展到5个军、15个师,共8万多人,地方武装1.5万余人,赤卫军、少年先锋队等群众武装约数十万人。川陕苏区也发展到了纵400余里、横500余里,总面积4.2万多平方公里,人口500余万的规模,进入了全盛时期。

蒋介石如坐针毡,任命刘湘为四川“剿匪”总司令,并下拨军费200万元、枪支万余枝、子弹500万发,严令刘湘立即对红四方面军发动新的围攻,荡平川陕苏区。刘湘接到蒋介石的命令后,纠集了110余个团,约20万兵力,兵分六路,在西起广元、东迄城口千余里的弧形战线上,对川陕苏区展开了空前规模的“六路围攻”。

大战在即,川陕苏区实施总动员。部队的作战准备更是争分夺秒。部队的新兵补充量大,干部特别是基层干部大多是新提拔者,但战事紧迫,部队无法抽出专门的时间整训,所以采取了边打边训,边训边战的方法,一切训练都是结合实战进行,内容通俗易懂,简便易记。

红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专门编写了《战胜刘湘的作战要诀歌》:“莫打鼓来莫敲锣,听我唱个作战歌。摆开队伍打刘湘,一个要打他五个。第一地形看清楚,坡坎道路要留心,层层阵地布置好,兵力集结要适中,游击部队伸远些,警戒部队要认真。抵抗阵地做坚固,主要阵地屯重兵。两翼火力能交叉,死角要小射界宽。使用兵力贵节省,前轻后重成纵深……”整个《作战要诀歌》,共分十部分,又称“十大要诀”,从阵地选择、火器配置、射击要领,到集中兵力、组织进攻、夜战诀窍,都有详细的说明。

这首《作战要诀歌》,也是吴忠指挥员生涯的最初启蒙。排长不同于班长,班长的主要任务是带领全班冲锋陷阵。而排长既要有勇敢精神,还要懂得指挥艺术。手下三个班,几十个战士,要想摆得开,用得活,是一门学问,排长是军事指挥员最基本的指挥单位,是整个军事指挥殿堂的基石,以后的发展如何,首先决定于这块基石摆得是否坚固、准确。

吴忠担任排长后,总感到人员摆不开,阵地选不准,火器放不开。有心向连长和其他排长们请教,可当时部队中的基层干部大多是文盲,打起仗来有一套,要回答一个“为什么”,却难讲出“一二三四”。《作战要诀歌》则把最深奥的军事原则,变成了通俗的歌谣,将红四方面军的作战原则、战术思想,乃至于作战指挥的细枝末节都交待得十分明白。“十大要诀”,对于吴忠来说,简直是旱日甘露,恰逢其时,他将“十大要诀”视为“兵法秘笈”,不但倒背如流,而且面壁沉思,细加揣摩,感到茅塞顿开,豁然大悟,整个军事素质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1934年3月,第八十八师转移到了万源地区,参加反“六路围攻”的关键一战——万源保卫战。刘湘此时已经狗急跳墙,不惜血本,把全部的精锐部队都投入了进攻,还专门把号称“刘神仙”的军师派赴前线,占卜问卦,督军冲锋。红四方面军也是聚集主力于万源,与敌展开了决战。

这是一场罕见的恶仗。川军在飞机、大炮的支援下,成师、成团地蜂拥而上,并一改过去的习惯,进攻受挫也不后撤,立即投入新的兵力继续进攻。万源前线炮声隆隆,战火连天,焦土处处,血迹斑斑。

第二六八团担负着万源前线的制高点——大面山的防御任务。川军以此为进攻重点目标,投入的兵力不断增加,先是四五个团,接着是七八个团,最后是两个师一齐进攻。第二六八团干部一律靠前指挥,团长下到了营,营长下到了一线连,连长则在最前沿作战。阵地始终巍然屹立。

万源保卫战,历时近三个月。红二六八团两上大面山,在阵地上与绝对优势的敌军拚杀近一个半月,熊德成带头与敌人拼大刀,不幸负伤。一营长负伤,二营长阵亡,至于连长、排长牺牲的人数更多,全团伤亡总数近1/2,却没有丢掉一寸阵地。反“六路围攻”胜利后,红四方面军授予第二六八团“百战百胜”的光荣称号。

万源保卫战,使吴忠真正地体会到了红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在一次阵前出击时,吴忠的营长不幸中弹倒地,吴忠正好在营长的旁边,连忙停住脚步,为营长查看伤情,不料营长喊道:“你个胆小鬼,给我往前冲!”。

吴忠说:“营长,你的肠子给打出来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就走”。

营长不再说话,却猛地拔出手枪,对准吴忠的头顶就是一枪,说:“肠子是我的,脑袋是你的,你给我滚!往前冲!”

吴忠只好放下营长。等到战斗结束,他跑回来一看,发现营长已经停止了呼吸。

回到阵地后,吴忠向连长提起此事。连长笑了,说:“老弟,你当排长快一年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们四方面军有条规定:部队发起冲击后,突击队员一律不准停下来救护伤员,更不准后送伤员,杏则以临阵脱逃论处,任何人都有权执行战场纪律。伤员一律由跟随的战场救护人员负责救治。营长今天没有毙了你,算你命大!”

吴忠肃然,把这条规定铭记在心。

1935年8月10日,红四方面军对“六路围攻”的川军展开了全面反攻。在取得东部反攻胜利后,徐向前总指挥亲率第三十军和第三十一军一部,挥师西进,向敌军纵深作深远距离大迂回,堵击后撤的敌军。第八十八师再次担任了开路先锋的任务,占领得胜山,突破右垭口,边打边进,边进边打,以强行军的速度,抢在西线敌军部署调整之前,进入了巴中。

这时,西线的川军已经开始后撤。其中田颂尧部的第三旅、第四旅及第五旅一部,企图由木门取道黄猫垭向苍溪撤退。徐向前命令第三十军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抢占黄猫垭,堵住西窜的敌军,打一个歼灭战。

黄猫垭地势险要,两山夹一谷,谷的中间有个小山包,上有一对黄色的巨石,形如猫,故名黄猫垭。山路从谷底蜿蜒通往木门场,两边山坡上散布着五官寨、高台寺、二郎庙、松垭子等小村落。

第三十军接到命令时,川军距黄猫垭已经很近,而红军离黄猫垭却还有四五十里山路。军政委李先念和副军长程世才叫来第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只讲了一句话:“明天中午必须占领黄猫垭!”

熊厚发听后,带着第二六三团就向黄猫垭疾进。程世才在后面带着第二六五团跟进,同时命令其他各团迅速赶上,并下达了一道非常命令:“到达黄猫垭前,部队不准休息,更不准停下来吃饭,掉队者自己赶上!”

吴忠对黄猫垭一带非常熟悉,那里距小龙山只有20多里,他参军前经常到黄猫垭放羊、砍柴,参军时也是从黄猫垭的山路走到木门场的。所以听说要在黄猫垭打仗,兴奋不已,说:“那里的地形太好了,只要卡住谷口,一定能堵住敌人。”第八十八师的基层干部和战士许多人家在黄猫垭附近,听说要打回老家去,也是兴高采烈,把脚上的“铁马子”拴得结结实实,走得飞快。

第二天中午,红二六三团抢先一步占领了黄猫垭,封住了谷口,随后赶到的第二六五团则占领了高台寺、五官寨等要点,封住了敌军的出路,将川军1.7万余人压缩在由黄猫垭到五官事10余里的山谷里

川军第三旅是田颂尧的起家部队,装备精良,每营配有6挺机枪,每连配有多枝冲锋枪,火力很强。第四旅也是田颂尧的精锐部队,战斗力较强。被困山谷后,以几十挺机枪开路,后面跟着手提鬼头大刀的敢死队,以“人海战术”向红军发起轮番攻击,拼死夺路逃跑。

吴忠所在的第二六八团到达时,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敌人的尸体布满了山谷,红军的伤亡也在不断增加。程世才见第二六八团赶到,立即以第二六八团换下了第二六五团,在高台寺、二郎庙一线进入战斗。

二营的阵地位于二郎庙。因山梁上有一个祭祀二郎神的小庙而得名。其与高台寺遥遥相对,正好封住了谷口,吴忠进入阵地时,小庙已被炮弹打成了废墟。他指挥全排利用庙上的残石构成简易工事,自己在小庙的前面挖了一个掩体,指挥全排作战。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川军困兽犹斗,开始做最后的挣扎,集中全部炮火对红军阵地猛烈轰击,随后倾巢出动,向红军阵地进攻。吴忠经过万源保卫战的考验,对防御作战的指挥已有所体验。他在阵地上每次只放一个班,三个班轮流上阵地,自己则掌管机枪,专门打成堆的敌人,把全排指挥得有板有眼。全排伤亡不大,却大量地杀伤了敌人。

但川军已是孤注一掷,一个波次被打下去,另一个波次又涌上来。退下去的人在山下就地点起烟灯抽鸦片,过足烟瘾后,又嚎叫着冲上山坡。几个团轮番过烟瘾,轮番进攻,抽过鸦片后的兵变成了亡命徒,近似疯狂,根本不顾死活,最后爬上山梁,攻入了红军阵地,将吴忠和其他红军战士压下了山坡。

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顾不上谈战术了。吴忠大喊一声:“杀!——”抡圆了发烫的机枪,向冲上阵地的敌军砸去。全排战士见排长拼命,也一跃而起,向敌人冲去。

双方在黑暗中杀做一团。吴忠在敌群中,杀得性起,干脆扒掉了上衣光着膀子,像头暴怒的小山豹,哪里敌人多,就往哪里冲,机枪被他抡得“呜呜”响,口中则叫骂不已。

他正杀得兴奋,突然左腿一软,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把机枪往地上一撑,用力站稳了身体,刚要看看怎么回事,一个敌人从后面将他扑倒在地,狠掐他的脖子。吴忠两脚乱蹬,也掀不掉敌人,被掐得喘不过气,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土,向敌人的脑袋扬去。沙土迷住了敌人的双眼,趁其愣神的功夫,吴忠一用力,从敌人的身下滚了出来,抄起地下的机枪,就是一梭子,打得敌人满身开花。吴忠也身体发软,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用手一摸左边大腿,全是鲜血,这才知道自己负伤了。

部队还在和敌人在黑暗中拚杀,阵地上布满了敌我双方人员的尸体,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又有一个人倒下。涌上阵地的敌军越来越多,再次把红军压下了山顶。吴忠就地一滚,趴在一个灌木丛中,解下绑腿带,用力扎紧了伤口,又从腰间摸出两颗手榴弹,揭开后盖,拉出导火环,准备在必要时与敌同归于尽,来个自我了断。

几个敌人抬着一挺机枪,骂骂咧咧地走到树丛边,瞟了瞟满身血水的吴忠,大概认为是个死尸,一脚将吴忠揣到一边,架起了机枪。吴忠忍着疼痛,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敌人的机枪刚架好,红二六八团的反击就开始了。熊德成见敌人占领了二郎庙,暴跳如雷,抡着大刀,带着二梯队就冲了上来。机枪边的敌人急忙趴下,手忙脚乱地装上弹链,刚要射击.一旁装死的吴忠将手中的手榴弹扔向了敌人。一声炸响,几个敌人飞上了半空。

吴忠用尽最后的气力,滚到机枪旁,掉转枪口,对着阵地上的敌人扣动了扳机。敌军猝不及防,当即倒下一片,其他人也乱作一困,纷纷找地方躲避。反击的红军趁敌混乱,冲上阵地,很快将敌人压回了山谷。可吴忠的气力也全部耗尽了,变成了一个血人,见到战友后,头一歪,就闭上了双眼。

熊德成紧紧抱着吴忠,含着眼泪喊道:“吴忠,吴忠,我的小吴忠,你不能死啊!”摇了半天,吴忠也没有反应,熊德成以为吴忠已经牺牲,只好站起身,擦了一把泪,低声说:“好好安葬他!”

一位叫做唐文典的战士,背起吴忠的“尸体”向山后走去。唐文典与吴忠都是小龙山上的人,年龄相仿,参军后又都在红二六八团第二营。现在见吴忠“牺牲”,他眼中流泪,说:“光珠,光珠,我一定给你找个好地方。”

他正在念叨,突然感到背上的吴忠动了一下。唐文典大吃一惊,以为吴忠“诈尸”,吓得放下吴忠跳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吴忠的鼻子,感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呼出。原来吴忠并没有死,刚才只是流血过多,昏死了过去,在唐文典背上一颠,又缓了过来。

唐文典见吴忠还有一口气,高兴地说:“光珠,你挺住,我拚着自己丢命,也要把你背下去。”他背起吴忠,顺着山梁一口气跑到了二三里外的李家大屋红军包扎所,把吴忠往屋内一放,抓住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喊道:“他是排长,还有口气,快些救他!”

黄猫垭之战,是反“六路围攻”最辉煌的一次胜利。红军共歼敌1.4万余人,敌军的围攻因此宣告彻底失败。红军乘胜追击,猛烈扩大战果,全部收复失地,红色区域扩大到了整个嘉陵江东岸地区。

吴忠没有看到最后的战斗。在李家大屋紧急救治后,他很快就被转移到了木门场的红军后方医院。在医院里,他得知了反“六路围攻”胜利的消息,也从一起住院的第二六八团战友口中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二哥吴光玉在黄猫垭战斗中光荣牺牲了。

两个月后,吴忠伤愈归队。熊德成见到吴忠,上前就是一拳,说:“好小子,你还活着啊!”

吴忠要求马上回到排里。熊德成沉吟片刻,说:“你今年15岁了吧?我本来想提拔你当连长,现在看这样做不妥。你还是留在团部,就在我身边干吧,到政治处当共青团干事。”

吴忠急了,说:“团长,我不愿意呆机关,要到排里打仗!我不怕死!”

熊德成笑了,说:“就是因为你太不怕死了,才把你留在机关。你小小年龄就能把一个排带得有板有眼,说明你是一个将才,以后大有发展前途。我可不想让你真的死一回!”

在革命战争的战火熏陶下,吴忠茁壮成长。1935年3月,广昭、陕南战役结束后,吴忠再次变换工作,升任第八十八师政治部共青团委书记。这时他不到16岁,已经是营职干部了。

此时,长征途中的中共中央已经在1935年1月的遵义会议上确定了毛泽东在全党、全军的领导地位。在毛泽东的指挥下,中央红军在川黔滇边地区展开了四渡赤水作战。根据中央的指示,红四方面军总部决定,方面军主力立即由陕南地区南下,在苍溪、阆中之间强渡嘉陵江西进,策应中央红军的北上行动。第八十八师又一次担任了主攻任务,在徐向前、王树声等人的直接指挥下,从苍溪的塔子湾实施强渡,为总部和方面军主力过江打开通路。

吴忠当时的职务,使他不可能意识到强渡嘉陵江战役会是他在家乡的最后一战,直到部队与中央红军会师,开始踏上了北上的漫漫征程时,他才明白不可能返回大巴山,返回家乡了。

第三章醒悟

1935年6月,汶川城。红三十军政委李先念来到刚刚结束攻城战斗的红八十八师,并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央红军已经在泸定突破大渡河天险,正向北推进,准备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四方面军总部决定,由李先念率第八十八师第二六五、第二六八团和第二十五师、第二十七师各一部,西渡岷江,南下迎接中央红军。

消息很快传遍了部队。吴忠和官兵们兴高采烈。部队在亢奋的状态下,昼夜兼程南下,320多里的路程只用四五天就赶到。6月中旬,部队到达了懋功,开始作会师的准备。部队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都在谈论会师,憧憬会师后的光明前途。“知道吗?中央红军有30万部队,而且装备精良,战无不胜”。“是吗?加上我们四方面军的10万部队,这是40万大军呀!格老子,这下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了,非把刘湘砸扁了不可。”

李先念要求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份礼物,官兵们有的准备了衣物,有的准备了毛袜子。吴忠没有存货,也不会编织袜子,准备的几件礼物自己都感到拿不出手,就独自进山,打了两只野狗扛回了师部。

师政委郑维山大喜,说:“这玩意好,熬汤吃大补。中央红军的老大哥从江西走到四川,肯定累了,正好给他们补身体。”

6月18日,四方面军部队终于迎来了历尽艰辛的中央红军。小金川岸边,吴忠和第八十八师的官兵穿戴整齐,像参加阅兵式一样,站在道路两边。当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朱德等率中央机关出现时,吴忠领头喊起了口号:“欢迎中央红军老大哥!”“庆祝两大主力红军胜利会师!”

中央红军的队伍走近了。吴忠喊得更响了,可喊着喊着,发现响应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在表情复杂地看着从面前走过的中央红军队伍。这是一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队伍,装备与四方面军也相差悬殊。有人推测:“这是机关,大队人马还在后面。”

可过了一会儿,大队人马没有出现,却传来了队伍解散的命令。很快消息传来,其他部队所接到的中央红军部队也和他们所见到的情况相似,而且形象比他们见到的还糟。中央红军长途转战,减员甚众,实际上只剩下2万左右。吴忠愣了,许多官兵也愣了。他们没有想到中央红军的形象会这样凄惨。

吴忠问师政治部主任:“不是说中央红军有30万吗?怎么只有这么多人。”

政治部主任叹着气回答:“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中央红军肯定是吃过大亏,就和我们从鄂豫皖到川陕时的情况一样,看样子比我们那时还惨。”

但两军会师毕竟是一件大喜事。红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到第八十八师驻地进行了慰问演出,并派人到部队教唱新歌。

多少年后,吴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说:“我们四方面军的歌曲,大多是《打刘湘》等战斗歌曲,而且反过来覆过去就是那么几首,大家早就唱腻了。总政治部文工团演出的节目,对我们来说耳目一新,特别是李伯钊同志表演的舞蹈,真是好看。她不仅舞跳得好,而且歌唱得也好,到部队教歌非常受欢迎。有一首《红军两大主力会师歌》最受大家欢迎。那首歌是这样唱的:‘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为着奠定中国革命的基础,哎!为着奠定中国革命的基础,高举红旗向前进!’词写得好,谱也写得好,唱起来浑身有劲。”

唱完歌,交换完礼物,会师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接下来是决定红军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确定中国革命的战略方针。不幸的是,争论出现了。

毛泽东提出的方案是,集中力量北上,经营川陕甘。而张国焘提出的方案则是主力西移或南下,向川康边地区发展。两个方案截然不同,中央政治局在两河口、毛儿盖、沙窝连续召开会议,统一思想。毛泽东的主张得到了政治局大多数同志的赞成,张国焘被迫暂时放弃西移、南下的想法,同意北上方针,但心中却对毛泽东和党中央极为不满。

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的部队混合编组,分成左右两路军,踏上北上征程,进入了茫茫的松潘草地。第八十八师担任右路军的开路先锋,吴忠跑回第二六八团,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心中充满希望,毕竟两大红军会师了,中国革命的前途一片光明。所以对过草地,吴忠的见解与众不同。他说:“过草地是很艰苦,但不是一过草地,而是二过、三过草地。第一次过草地,我们是前卫团,走得很快,只用了5天的时间就到达了包座,部队并没有受多大的损失,就是吃的东西太少,肚子饿得慌。减员大的是后面的部队。”

包座,地处松潘草地北端,群山环抱,地势险要,是红军通往甘肃南部的必经之路。国民党军胡宗南部以一个师在此据守,挡住了红军出路。红军前敌指挥部决定:集中第三十军和第四军一部兵力,围城打援,夺取包座,打开北上通路。徐向前指挥了这次关系到红军命运的关键战役。

第二六八团担任了战役最重要的攻击任务:直插包座河畔敌军队形的中央,切断包座河东西两岸敌军的联系,为主力分割包围敌军第四十九师创造条件。

李先念亲自给第二六八团作战前动员:“徐总指挥要求这一仗必须打得干净利落。二六八团是‘百战百胜团’,也是我们四方面军的拳头部队,所以才要你们团担任斩腰的任务。党中央现在就在我们后边,这一仗只许打好,不许打坏。就是三十军打光了,也要打赢这一仗。”

8月29日,战役打响。攻击包座的红军部队很快攻入了包座城内的制高点大戒寺,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师倾巢出动,增援包座守军。红军部队根据既定部署,故意示弱,且战且退,将敌全部诱入伏击圈。

31日下午3时,徐向前一声令下,第二六八团首先出击,一记饿虎掏心,重锤砸断了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师的脊梁骨,将其三个团拦腰斩成了三截。红军主力趁势发起全线总攻。包座河两岸烟雾弥漫,黄尘蔽日,到处是枪声和杀声。敌军第四十九师,是胡宗南的精锐部队,具有相当的战斗力,在被红军分割包围后,利用树林、灌木丛、沟坎、小山包做掩护,拚死顽抗。红第三十军将所有的预备队和机关干部、勤杂人员全部投入了战斗,用吴忠后来的话讲:“包座之战,第三十军是拼命了!拼老本了!”

吴忠过嘉陵江之后,一直随师机关行动,没有能够参加战斗,此时又嗅到了硝烟味道,见到了刀光血影,兴奋异常,拣起一枝步枪,哪里有敌人,就往哪里冲,就往哪里杀,远了用步枪打,近了用刺刀捅,杀得浑身是血,两眼发光。

黄昏时分,包座战役胜利结束。红军全歼敌第四十九师4000余人,缴获了大批武器装备和红军急需的粮食、牛羊等物资,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红军部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补充,恢复了因过草地而消耗的实力。红军北进甘南的大门已经打开,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中共党史和人民军队史上最严重的分裂事件。

右路军取得包座战役胜利后,在包座、班佑、巴西地区休整,等候左路军共同北上。但张国焘指挥的左路军却在阿坝地区徘徊不前,迟迟不肯北上。此时,张国焘的个人野心已经极度膨胀,竟公然向中央的领导权威挑战,拒绝执行中央的北上战略,率部南下,并命令右路军立即南下向左路军靠拢,甚至发出了威胁中央安全的指令。

在此危急关头,毛泽东和党中央毅然率中央红军第一军团、第三军团北上,迅速脱离险境。而四方面军的第四军、第三十军则执行张国焘的命令,掉头南下,再次踏入茫茫草地。

吴忠只是一名营职干部,不可能知晓当时发生在中央高层的路线斗争,更不可能了解发生在草地上的惊心动魄一幕。他只是对红军两大主力刚刚合兵一处就分道扬镳,部队重过草地感到有些不理解。但他已经习惯于服从上级,像四方面军的大多数干部一样,他始终把张国焘视为红四方面军的领袖,认为只要跟着“张主席”就一定会胜利。因此,在二过草地时,精神依旧饱满。

他后来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曾说:“那时,张国焘命令我们南下打成都,提出的口号是‘夺取一省、争取数省的胜利’。总部曾下发了题为《反对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反动路线》的小册子,给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列举了许多所谓的罪状,包括秋收起义失败、丢失中央苏区和拖垮了中央红军,等等。张国焘并另立中央,下令通缉毛主席、周副主席等中央领导人。在南下的道路两旁,写着‘与右倾路线进行坚决的斗争’,‘北上是逃跑主义,南下是革命路线’,‘打倒毛周张博,拥护张主席领导’等标语。我作为政治部的人员,当然也写过这些标语,而且对上级传达的内容是深信不疑的。有个口号很有诱惑力,叫做‘打下成都府,南下吃大米’。我是四川人,南下就意味着重新回到家乡,这对我当然很有吸引力。我想,当时四方面军中许多从川陕苏区入伍的干部战士,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正如党中央所指出的那样,“南下是绝路”。红四方面军在南下作战中,初期势不可当,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但很快就遭到川军顽强阻击,举步维艰。百丈一战,川军精锐尽出,以80余个团挡住四方面军南下的出路。吴忠和红四方面军的将士们与绝对优势的川军部队进行了10余天的血战,歼敌1.5万余人,但自身也伤亡近万人,没有能够打开南下的通路。

百丈战斗,是红四方面军南下作战由进攻转入防御的转折点。在前有强敌,后无根据地的情况下,四方面军不得不放弃南下方针,转而向西翻越雪山,向川康边的甘孜地区转移。张国焘的南下方针至此彻底失败。

吴忠虽然只有15岁,可残酷的现实使得他对党内路线斗争有了一次感性的体会,进而促使他对所经历的一切开始进行理性的思索。

他后来说:“红四方面军在川陕苏区也打过不少硬仗、恶仗,但从来没有打过像百丈那样的窝囊仗。部队就是这样,伤亡再大,只要打胜仗,能够得到休整补充,很快就能恢复战斗力。而如果付出很大的伤亡,仗却没有打好,又得不到休整,情绪就下去了,就会对上级的指挥产生怀疑和抱怨。百丈之战后,部队伤亡很大,又翻越雪山到了藏族居住区甘孜,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减员越来越多,却得不到补充,队伍被拖垮了。这对四方面军的官兵打击太大了。我相信,许多同志也和我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对张国焘的错误路线有所觉悟。客观地说,我当时并谈不上什么觉醒,因为我不了解事情的全部,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头,好像与过去在红军中所经历的一切很不相符。”

部队逼近道孚县城时,师部断粮了。师政委曾广太要吴忠带几个战士出去找粮,他们跑了半天,没有找到一粒粮食,只打到一只黄羊。吴忠要战士们抬起黄羊往回走,战士们却都不动弹。一位战士说:“吴书记,我们都4天没吃东西了,这羊就别往回抬了。”吴忠看着战士们发黄的面色和瘦弱的身体,心中如刀割似地难受。但师首长也已断粮,吴忠有心把羊留给战士们,却又下不了决心。战士们见吴忠沉默无语,知道他很为难,遂抬起黄羊前行。

走到一片树林旁边,吴忠忽然叫大家进林子。进得林子,吴忠找来一个破瓦罐,盛上水,架几根树枝点火烧开,然后让战士们把羊的后腿分开,自己在肚子下面小心地用刀拉开个口子,先和战士们接了些羊血喝,然后把刀伸入羊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割肉放在水里。

战士们看得直流口水,吴忠叫道:“都傻看干什么,还不快吃!”

众人一拥而上,吴忠用刀割肉,大家用刀在热水中捞肉。割一块,热一块,吃一块,配合默契,美美地吃上了一顿“涮羊肉”。

吴忠把流出的肠子重新装进羊肚子,找根绳子扎紧,几个人抬起羊回驻地。

他们正走着,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吴忠摆手让众人在路旁隐蔽好,自己掏出驳壳枪,躲在一棵大树后面。4匹驮满东西的骡马很快跳入了眼帘,旁边跟着六七个背枪的敌军。待他们走到近前,吴忠猛地从树后跳出,用枪顶住带队军官的脑袋。

那个军官结结巴巴地说:“别误会,别误会,兄弟是团部司务长,刚拉给养回来。”

“没有误会。”吴忠冷冷地说:“老子是红军!”

吴忠等人押着俘虏,赶着骡马,满载而归。骡马驮子里面装满了枣和大米,师部的全体人员吃上了一顿羊肉泡饭,又吃了一顿枣子,对吴忠赞不绝口。当然,也就没有人计较吴忠在羊肚子里搞的小名堂了。

当然,这样的“美遇”实在是太少了。甘孜地区是藏族聚居区,人口稀少,经济落后,本来就很贫困,几万红军进驻之后,只能以野菜、土豆充饥。时值冬日,当地不产棉花,部队的冬装难以解决,只好以蓑衣或草编衣御寒,部队疾病流行,大批的伤员得不到安置,陷入了绝境。部队中的抱怨情绪上升,士气也有点低落。以前没有人对上级的指挥妄加评论,现在则对张国焘的议论越来越多。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北上的红军在毛泽东等人的指挥下胜利到达陕北,与陕北红军会师,不断地扩大和巩固根据地,取得对敌军作战的胜利。这些消息在方面军《红色战场》报上刊载后,在红四方面军的指战员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们从南下和北上方针所带来的不同结果中,逐步地认识到中央所确定的北上方针的正确,也对南下方针产生了怀疑,张国焘在四方面军中的权威地位开始发生动摇。

1936年3月,吴忠离开第八十八师,进入了设在炉霍的中国工农红军大学上级指挥科。

中国工农红军大学,成立于1935年11月,是由四方面军总部创办的一所培训军政干部的学校,由著名的军事家、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担任校长,下设培训军、师干部的高级指挥科,培训团、营干部的上级指挥科和上级政治科。

在气候和物质条件极为恶劣的雪山、草地上,在频繁的作战过程中创办军事院校,是世界军事教育史上一个奇迹。虽然条件艰苦,但红军大学的教学却是一丝不苟,严格要求。各门课程的教员,都是具有丰富战斗经验和较高理论素养的高级将领,刘伯承亲自制订教学计划,并在每门军事课程结束时都作具体总结和讲评。因此,红军大学条件简陋,教学质量却很高,一大批后来赫赫有名的人民解放军将军曾在这里淬火加钢。

吴忠所在的上级指挥科,教学内容包括军事和政治两个方面,军事方面从步兵的单个教练、队列动作和步枪的瞄准、射击,以及识图、用图等基本动作和基础军事知识开始,逐步扩大到战术方面的单兵利用地形地物,班、排、连、营、团的战术等内容。政治方面则包括中国革命史、中国共产党史和马列主义理论常识。同时安排相当的时间对学员进行文化补习。

红军大学的课程,深深地吸引了吴忠。压抑的心情暂时得到舒缓,他又变得笑声不断,是学员队中的活跃分子。他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在以工农干部为主的红大学员中也算是凤毛鳞角,根本不需要为文化学习费心劳神,可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军事知识的学习上,加上他的悟性极高,又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不久就在同班学员中脱颖而出。

他贪婪地吸取着各种养分,大脑中活跃的细胞经过重新组合,形成了有序的排列。当他从新的角度,运用所学到的知识重新审视所经历过的战役、战斗时,战场厮杀已经不只是血与火的厮杀,更不是变幻莫测的影像,而变成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结合,客观条件与主观因素的融合,他对战争事物的理解由感性阶段上升到了理性的高度,军事指挥艺术由此在他的面前被撩起了神秘的面纱,成为了一种可操作的事物。吴忠不再是那个枪声一响就热血沸腾的小排长了,红军大学的学习,让他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战争,向着指挥艺术的更高境界迈进,军事素质开始了第一次质的飞跃。

1936年6月,红二方面军在甘孜与红四方面军会师。7月初,两军共同北上,红军太学由炉霍出发,吴忠第三次踏入了茫茫草地。

三过草地,走的还是前两次所开辟的通路,因而可以清晰地看到过去行军所留下的遗迹,甚至可以看到未来得及掩埋的战友遗体。此情此景,令吴忠再也无法像前两次过草地那样情绪饱满。一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疑问,他成熟了许多,也学会了思索。

一过草地,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相加共有10万雄兵,军容何等雄壮,力量又多么强大。二过草地,虽然已经与中央红军分道扬镳,但四方面军依旧拥有8万大军,不畏惧任何对手。可现在呢?仅仅一年,曾经兵强马壮的四方面军,只剩下了4万多人,风光不再,已经被拖垮了,被饿垮了。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一个“南下”、“北上”之争,真的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能作出最后的结论?既然毛周张博是“右倾分子”,是被开除党籍的“异己分子”,为什么四方面军又要再过草地,去与他们重新会合?谁应该为巨大的牺牲而负责?

也许这种思索对于一个15岁的少年太沉重了,吴忠的心情非常糟糕,加上草地环境恶劣,缺衣少粮,他染上了伤寒病,高烧持续不退,走路摇摇晃晃,最后被送到了卫生队。

一天晚上,吴忠从昏睡中冻醒,听到卫生队长与卫生员谈论他的病情。卫生员问:“队长,吴忠还能挺得过去吗?”

队长摇着头说:“没有药,连开水都喝不上,只好求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不要再给草地留下一个冤魂吧。”

吴忠躺在那里没有吱声。此刻,他的身体虽然极度虚弱,大脑却异常清醒。“我不能死,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死在这里,不明不白地被野狗吃掉,太不甘心。”他喃喃自语,竟挣扎着站了起来。

卫生队长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吴忠,说:“快躺下,好好休息。”

“不!”吴忠大喘着气,说:“我不能这样倒下。给我找枝枪,我要打狗去。在家里时,听老人们说喝狗肉汤能治伤寒病,我要打狗去!”

卫生队长苦笑着说:“老弟,这草地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你到哪里打狗啊!”

“有野狗”,吴忠说,“我听见有野狗的叫声,到有尸首的地方去,那里肯定有野狗。”

卫生队长拗不过吴忠,只好派了几个人,架着吴忠去找野狗。

天亮时,吴忠回到了宿营地,竟然真的带回一只野狗。卫生队长大喜过望,拣来一些牛骨头,倒上一点酒精,点起篝火煮狗肉汤。

这一锅热气腾腾的狗肉汤,挽救了吴忠的生命,也挽救了众多伤寒病人的生命,使许多人站立起来,走出了死神肆虐的草地。

许多年后,当战友重逢时,大家都还念念不忘草地上的那锅狗肉汤,说:“那是吴忠打的狗,救了大家的命!”

三过草地,是吴忠一生最为艰难的时日之一。当他走出草地时,忍不住地转过身来,要再看一眼这片该死的草地,这片死亡地带。

太阳出来了,草地一片葱绿,绿得耀眼,绿得让人目眩。只有走过草地的人,才知道在这片绿色的背后,隐藏着狂躁、邪恶、暴戾和死亡。在这片绿色的下面,埋葬了多少红军战士年轻的生命。这绿色,是用青春的躯体滋润的,是血色的绿,是吃人的绿啊。

队伍在行进,吴忠站在草地的边缘依旧不动。忽然,他放开了喉咙,把记忆中所有的骂人词汇一骨脑地抛向了草地,骂到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第二、第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胜利会师,三大主力历经磨难,终于在大西北合为一体。

歌声响彻云霄,锣鼓震耳欲聋。会师的场面热闹非凡,可吴忠却始终打不起精神,也笑不出来。一年前在懋功,是他们迎接一方面军,向一方面军老大哥赠送礼物,现在则是一方面军迎接他们,向他们赠送礼物。望着一方面军官兵的张张笑脸,他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送到手边的礼物。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既要“北上”,何必掉头“南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吴忠实在想找出一个答案。

三军会师之后,红军大学进驻会宁以北的甘沟驿休整。吴忠在红军大学的学习已经结束,准备返回第八十八师。10月28日,吴忠和红军大学营以上干部、学员返回会宁,参加了四方面军直属队干部大会,听取四方面军总政委陈昌浩作形势报告,并传达西渡黄河、实施宁夏战役的计划。红军大学随即北进至陈家塬,进行西渡黄河的准备。吴忠也收拾行装,计划一过黄河就回第八十八师报到。

但就在红军大学准备出发时,前方传来了消息,黄河靖远渡口于10月29日晚被国民党军胡宗南部占领。军委命令后续部队改变渡河计划,向东转移。

吴忠没有想到,这一很平常的改变计划,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1936年10月30日红军大学的东移,竟然是他和第八十八师的永别,也是他与许多一起走出大巴山的战友的永别。

红四方面军和已经西渡黄河的第三十军、第九军和第五军等2.1万多部队,在方面军总部的率领下编为西路军,开始了悲壮的西征历程。经过四个多月的苦战,终因寡不敌众,最终全军覆没。曾经威震全军的劲旅第八十八师也在倪家营子的血战中损失殆尽,只有少数人随军政委李先念穿越戈壁荒漠到达了新疆。

如果吴忠在10月30日渡过黄河,如果他按时回到部队,那么吴忠可能也像他的许多战友一样战死在河西走廊,或者在部队被打散后永远离开了革命队伍。历史就是这样在一个偶然的变化中,让吴忠远离碧血黄沙,为人民军队留下了一位未来的将军。

1936年11月,吴忠随红军大学到达延安。此时,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红军大学与一方面军的“中国人民抗日红军大学”合并,组成新的“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简称“抗大”)。受训的各方面军干部混合编组,编为8个学员队,第一、第二队是团以上高级干部学员队,第三队至第八队为营连干部学员队。吴忠被编在了营连干部学员队。

1937年1月抗大正式开学,毛泽东出席了开学典礼,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抗大像一块磨刀石,把那些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比如感情冲动、粗暴浮躁、没有耐心等等,磨它个精光,把自己变成一把雪亮的利刃,去创造新社会,去打倒日本。”

抗大的教学力量绝非四方面军红军大学可以相比,毛泽东亲自为红大讲授哲学,朱德讲授党的建设,董必武讲授中国现代革命史,张闻天讲授中国问题,博古讲授马列主义基础知识,肖劲光讲授游击战争。他们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深入浅出,对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和红军的战略战术、游击战争的战略方针,作了透彻的说明。

如此强大的教学阵容和如此丰富的教学内容,让吴忠眼花缭乱。16岁的少年,正是知识积累和世界观形成的时候,加上吴忠从来都对新知识和新事物充满好奇,因而对革命领袖为他打开的崭新知识天地,兴奋异常,犹如走入了一座堆满宝藏的宫殿,不知疲倦地进行着知识的积累。

后来,吴忠曾对自己在抗大和四方面军红军大学的学习收获作了比较,说:“在红军大学,我的收获主要是军事方面,使我对军事常识和战术思想有了比较系统的了解,对指挥艺术的理解由感性阶段上升到了理性阶段。而抗大的学习,则对我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来了一个彻底的观念更新,思想方法和政治素质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眼界骤然开阔。这对我的一生有重大影响。”

1937年3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作出了《关于张国焘同志错误的决定》,对张国焘错误的性质、内容、根源和危害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号召全党与张国焘的错误路线进行坚决的斗争。

根据中央的决定,抗大组织学员进行了清算“国焘路线”的斗争,要求全体学员认真学习中央决定和有关文件,联系历史实际,通过回忆、对比来认识、分析和揭发、批判张国焘的错误。

批判采取讨论的方法进行,各方面军的学员混合编组,鼓励大家各抒己见,敞开思想。重点讨论题目是:“懋功会师后南下正确还是北上正确?”“西路军为什么遭到严重失败?”以及其他重大历史问题。

这是一次深刻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教育课,也是吴忠入党之后第一次参加党内对错误路线的清算斗争。他对党和红军的历史了解不多,特别是对中央和方面军总部内的斗争知之甚少,他虽然对张国焘的南下路线已经产生了怀疑,但在他的心目中,张国焘等人依旧是红军的领袖,地位神圣不可动摇。因此,这次清算“国焘路线”的斗争,是对他思想和认识的一次彻底清理,也是一次政治上的醒悟。

中央决定的内容和讨论中所揭露出来的张国焘的种种行为,让吴忠感到震惊。他终于明白了四方面军内部所进行的“肃反”真相,也明白了许多优秀红军指挥员神秘失踪的内幕,尤其是搞清了四方面军三过草地,迭遭危难,屡遭损失的缘由,清楚了“南下”是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的罪恶行径。、

吴忠愤怒了,也开始觉醒了。想到那些牺牲在雪山、草地的战友,想到四方面军为“南下”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对张国焘的敬仰从此荡然无存,进而演变成为了一种仇恨。

随着清算“国焘路线”斗争告一段落,吴忠很快在学习中发现了新的兴奋点,心情重新开朗。

1937年4月,毛泽东开始在抗大讲授哲学课,题目是《辩证唯物论》,其中的主要内容后来编入了《矛盾论》、《实践论》。从4月到8月,毛泽东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上午授课,每次讲4个小时,共授课110多个小时,还经常参加抗大学员的讨论。

.授课的地点是露天广场,学员席地而坐,前面放上一张桌子,充作讲台。毛泽东站着讲课,不时地做着各种手势,旁征博引,谈笑风生,以崭新的、系统的思维方式和通俗易懂的语言,将深奥的哲学原理娓娓道来,忽而云霄九天,忽而瀚海五洋,结合中国革命的历史和现实、国际国内的形势变化,深入浅出地剖析了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战争史中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描绘了中国革命的发展轨迹,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为学员们展现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的精髓和原则。抗大学员被带入了前所未有的天地,会场上一片寂静,学员们都在肃默恭听,埋头做着笔记。

吴忠完全陶醉于毛泽东所展现的哲学天地之中。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辩证法,什么是唯物论,也第一次以正确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来整理自己的思维模式。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大脑中的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毛泽东的授课内容中,都可以找到确切的答案。

“什么是哲学?什么是认识论和方法论?”吴忠后来说,“大道理可以讲很多,可以写出许许多多的书和文章。不过,那些东西是学者干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大的学问,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我眼中的哲学,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词:‘实事求是’。这是毛主席在延安抗大讲哲学时告诉我的,是放之四海而颠扑不破的真理。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我读了不下一百遍,但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收获。因为其中所讲的东西管用,能解决问题。你说我是实用主义,我就是实用主义。不管用的哲学,学问再大,也是屁话。”

更重要的是,毛泽东的授课,使吴忠完成了政治上的觉醒。此前,他虽然对张国焘错误路线所造成的恶果在感性上有所认识,但无法搞清其思想根源和认识根源,因而在思想认识上难以一刀两断。毛泽东的授课,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张国焘路线的本质。

他说:“毛主席在抗大讲哲学,运用马列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总结了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揭露了‘左’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本质,毛主席说:张国焘的哲学,一言蔽之是混乱,其中主要的东西是机械论和经验论。只看到局部而看不到全体,只知有今天而不知有明天,只看到形式不看到内容。由于进行科学的分析,所以我们能预见运动的法则,在军事上即是有战略头脑,这正是张国焘所缺乏的。这种机械论和经验论,演变成为了政治军事路线上的机会主义,并最终发展为坚持‘南下’方针,甚至要用枪杆子审查中央路线,干涉中央的成分和路线,导致党和红军的严重危机,分裂了红军,形成了最大的罪恶。这些话讲的多么好啊。”

吴忠说:“是毛主席的话,让我真正明辨了是非,认识到了张国焘错误路线的实质和危害,明白了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发生根本变化的情况下,阶级矛盾必须服从民族矛盾的深刻道理,使我第一次能够以辩证的方法去思索和分析问题,认清了主观主义、教条主义思想方法对革命事业的危害,真正认清了‘国焘路线’的本质。”

同样使吴忠着迷的是毛泽东的领袖风采。他说:“以前在四方面军,我是基层干部,读的都是上面发下来的东西,根本看不到毛泽东的著作。所以,心中的领袖只是张国焘,而毛主席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都是那些小册子中所描绘的东西。现在,我有幸亲耳聆听毛主席授课,才知道与毛主席相比,张国焘不过是一颗石子,毛主席才是高山,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和战略家,是中国革命当之无愧的领袖。从此,我对毛主席无比崇拜,心中再也没有张国焘,只有毛主席。”

他由此坚定了跟着党中央、毛泽东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和信念。这种信念,吴忠终生不渝。

1937年,吴忠从抗大毕业,被分配到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一营担任排长。随后又于1938年初春,奉命离开延安,奔赴抗日前线。

临行前的那个早晨,吴忠把延安城里里外外走了一个遍,最后在延河岸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就要离开延安了,此刻吴忠才发现,尽管此前曾无数次要求离开延安上前线,而实际上自己对延安无比留恋。走入它的怀抱时,他还是一个血性少年,而当他走出它的怀抱时,已经脱胎换骨,成长为一名成熟的指挥员,延安给予了他很多、很多。他在这里完成了一次世界观的转变,实现了一次政治上的醒悟,思想、意识乃至于一切都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他的人生轨迹已经与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这座中国革命的摇篮紧密联系到了一起。

太阳升起来了,霞光洒满了宝塔山,延河里的冰凌已经开裂,水在冰下轻轻地流动,间或窜出冰面,溅起几朵水花。冬天正在过去,春的气息已在延河两岸弥漫。吴忠大步向前,迎着朝阳,合着春意,走向抗日前线,也走向事业的辉煌。

1951年吴忠和夫人田涛合影

资料来源:

百战将星一吴忠》/曲爱国著,-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4